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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关门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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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关门弟子

长歌关门弟子

 

【静临】爱丽丝?爱丽丝!

一个没有任何逻辑可言的ooc小故事,当个乐子随便看看吧


生日快乐


上一棒:@月球🌕 


下一棒:@Muku 

—————————————————————

1、

也许我就该烂在地里。折原临也想,反正总不会比现在这种情况更糟糕。


他闭眼前刚结束连续三天的通宵,惊人的意志力和平均五小时一杯的特浓黑咖啡在最后一个字符输入完毕的瞬间集体失效。他宕机的大脑甚至来不及记录下入睡的过程,就像昏迷一样——或许就是昏迷也说不定——他失去了意识。


紧接着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朵花。


至于一株无法动弹的植物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物种属性……他清醒的时机巧妙得像是某种高维生物的恶作剧,正好有幸亲身体验被扎进玫瑰花束的全过程。


——往好的方面想,至少他知道自己是什么品种了。


不幸中的万幸,他五感尚存,能够闻到身边浓郁的玫瑰花香,看见满目艳红粉白的花瓣,感触到包裹在花枝底部冰凉湿润的棉巾……


所以他当然也能听见买花人熟悉的低沉嗓音。


折原临也,本世纪最伟大的情报贩子,以人类为棋子的终极乐子人,生平第二次觉得有什么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倒也不是说折原临也平时有多么不乐意遇到平和岛静雄这个人……或许是有一点不乐意,但绝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万念俱灰,整朵花都蔫了下去,和他昂首挺胸傲然直立的同伴们形成鲜明对比。


但是现在他只是一朵花……一朵玫瑰,一株植物,没有神经和四肢,在一些人眼里甚至不能被列入生灵的范畴。


这意味着他无法掌握选择的主动权,要么被平和岛抱在怀里听他讲一些鬼话,要么……


……不,他向来引以为傲的大脑为此高速运转了一圈,随后悲哀地告诉他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另一个“要么”。


某种层面来说折原临也其实是一个很豁达的人,人生在世,总不可能事事如意。他对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意外其实不甚在意,他自信凭借他的头脑和手段,所有的意外都不会成为他的阻碍。


但这并不代表他能接受某天醒来就变成一朵被宿敌抱在怀里的玫瑰花这个鬼故事。


是的,他当然知道普通人没有念力这种能够让物品悬空的超能力,虽然严格来说平和岛静雄这东西并不能算是普通人,但是,但是……


“临也,我想你了……”


折原临也的鸡皮疙瘩顿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痛苦哀嚎。


他是终于下地狱了吗?这个白痴在花店里明明挺正常的,结果刚出门坐上出租车就开始抱着花束胡言乱语。折原临也发誓,在他短暂的三十三年生命里,就算是最离奇最恐怖的噩梦中都不曾出现过这么超脱现实的地狱绘图。


这一定是上帝降与他的残酷责罚,因为他违背了自然规律,连续三天在应该睡觉的时间点教唆别人打架斗殴——人数有点多,也可以说是火并——还喝黑咖啡!


这个白痴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抱紧花束发抖?他缩在被平和岛的怀抱挤成小小一簇的姹紫嫣红里,绝望而又清晰地意识到,平和岛总是那个能轻而易举击穿他心理和生理双重防线的人。


——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跟着抖动的节奏再次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真的应该烂在地里。平和岛下车时折原临也第十六次这么感叹道。随后他注意到,与出租车并行了一路的暴力挤压和光速抖动突然消失了。他因此不自觉地长舒了一口气,又被抬眼看见的目的地惊得倒把这口气噎回嗓子眼,差点没把花粉吐出来。


他心惊胆颤地祈祷平和岛此行只是想做义工,虽然他心知肚明精神正常的人类根本不会带着玫瑰花去墓园做什么狗屁的义工。平和岛就是要带着玫瑰花去吊唁某个人!而这个某人刚好就在现场,被插进了吊唁自己用的花束里,还妄图自欺欺人。


所以平和岛在车上抖成筛子是因为他在哭吗?


折原临也更想吐了。


他被迫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的墓碑。这真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怪异体验,在死后由宿敌带着亲眼目睹自己的长眠之处……说起来还真算得上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经历。


如果拥有这种经历的人不是自己就更好了。


他多少有点抗拒死亡这件事,曾经濒死的痛苦和恐惧带给他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夜不能寐,闭上眼睛就是鲜红得刺眼的血泊,他像条断腿的流浪狗一样在血色中爬行,为了躲避紧随身后的怪物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谁能想到被下达病危通知书的时候他都能硬生生挺过来,现在却因为熬夜猝死了呢。


这大概就是因果轮回吧。


折原临也长叹一声,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冲击。即使他生前是个不折不扣的无神论者,这会儿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确实比他所认知到的更加魔幻。


否则他何至于死了都不得安宁,在这里上演我祭拜我自己的黑色喜剧。


现在他只是一朵玫瑰了,并且马上就要和自己的墓碑依偎在一起,在露天墓园的风吹雨打里凋零、枯萎,然后变成一束看不出形状的垃圾,被下一个来扫墓的人扔进垃圾桶。


也许根本就没有下一个来扫墓的人。


那块墓碑,他的墓碑,简单而朴素。碑文刻的是他的姓名和生卒年,除此之外竟然没有任何文字了。这样沉甸甸的一块石头不容逃避地压在他面前,终于让他拥有了一点死亡的实感。


可是我甚至没来得及写下我的墓志铭。


他有些忧郁地看着墓碑上简陋的信息,“折原临也,生于1990年,死于2048……”


……2048年?


折原悚然一惊。


这不是他的墓碑。


他不可能眼睛一闭就在无知无觉中过去了二十多年,猝死也不是这么死的。这是一个过于真实的梦吗?还是某个高维生物的恶作剧?


回想起来,从他睁开眼的第一刻起,这个世界就透露着难以描述的怪异。他本人变成了一朵玫瑰这件事姑且不论,小静又怎么会为他的死而难过呢?


他再一次看向自己的墓碑,惊讶地发现那块粗糙的厚石板不知何时成了块透亮的镜子。折原看见镜中的自己,一朵血红色的玫瑰安静地矗立在娇艳欲滴的同类中央,格格不入的诡谲。


他只看了一眼,就像触犯到了什么禁忌似的,一块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黑色隔板突兀地挡在他眼前,隔绝掉镜中所有的景象。唯有血色的花渗入隔板,显出完整的型。


于是那抹红在一片深邃的黑里愈发显眼。折原惊恐地发现它像是突然活过来一般,慢慢向动弹不得的自己逼近。刺目的红像蔓延的血,逐渐爬满他目所能及的每一个角落,最终彻底沾满了他整个视线……


他坠入了血的汪洋。


2、

平和岛做了个梦。


对他而言这算得上是一件稀罕的事。得益于他简单的情绪,许多会困扰他人睡眠的事情对他的影响都几近于无。因此他基本能够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每一个梦境。


惊醒时闹钟还没响,距离日常起床时间还有整整半个小时。平和岛躺下试图重新入睡,但那片血红的梦境残像如附骨之疽,霸道地占据了他大脑的一角。


平和岛干脆将脸扎进松软的枕头,企图通过窒息感清空脑子里的画面。


他成功了。这次短暂的回笼觉没再受到梦境的侵扰。闹铃响起,如同往常一样,他睁眼,起身,换好熟悉的西装三件套,迎接崭新的一天。


准备走出卧室时他心头突突直跳。从半小时前惊醒的时候就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平和岛说不上来。他直觉自己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同时一股莫名的愤怒侵袭上他的心头。这让他觉得陌生又熟悉,仿佛他曾经无数次被这种不知从何而起的愤怒冲刷过理智,滔天怒意化作实质的伤害倾泻在某个人身上。


他曾经这样做过吗?平和岛痛苦地倚着墙缓缓蹲下,妄图毁灭一切的怒火逼出他一身冷汗,双臂在不知不觉间爆起青筋。他急促地喘息着将翻涌的冲动一点一点压制下来,只觉得眼前出现了梦中那片赤红,醒目鲜明的扎进他脑海最深处,洇出一泊血色的湖。


从小到大,他除了在恋人的选择上与世俗不同,其余的所有都按部就班,没有半点出格的地方。他不记得自己有过被愤怒遮蔽理智的时候。事实上他的情绪几乎没有额外的波动,像是与世界隔了层透明坚韧的茧。他被包裹在茧房中央,外面的喧嚣嘈杂无法影响到他,他也不愿意主动伸手触碰这个世界。


现在他的茧破了。他看不见,但他就是知道。


门外传来他同居恋人的响动。他隔着薄薄的一层木板清晰地听到陶瓷餐盘与木质桌板相碰时发出的清脆声响。接下来他的恋人会敲响他紧闭的卧室门,用温柔的、充满爱意的语调叫他的名字,告诉他上班快要迟到了,赶快出去吃早餐。


真奇怪,平和岛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他怎么想不起恋人的声音了?


他等待恋人敲响房门,思索着该用什么借口搪塞过恋人的关心。他不太清楚自己现在是怎样的狰狞模样,但是下意识地不希望恋人看见这样的自己。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就好像一旦他不小心把这野兽一样狠厉的面目暴露在恋人眼前,他的生活就会全面倾塌成一座空无人烟的废墟。从此他所拥有的的一切美好都将不复存在,只剩下日复一日的斗争与孤寂,如影随形地缠绕进他的生命里。


他没由来地打了个寒颤。


想象中的那种游离于众人之外的孤独并不多么可怕。平和岛像是第一次直观地认识到自己一般,惊觉自己对于孤独的接受程度如此之高,简直像是半辈子都泡进了索居离群。


——他发现他害怕的根本就不是孤独,而是这个适应了孤独的自己。


恋人的脚步渐近,平和岛听见他光裸的足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响。在家时他总是不爱穿鞋,夏天也就罢了,冬天气温低,地板渗入的凉意能从脚底一路侵袭上心口。


身强体壮的成年男人本不至于怕这点寒气,只是恋人早两年曾遭受过一场严重的事故,幸存者十不足一。他算是命大,勉强捱到手术室,在病床上躺了整一个月才能下地。


那场事故一下子安给他一副沉疴病骨,从那以后他的末端循环就不太好了,天气一转凉就手脚冰冷。平和岛总担心他着凉,看不得他赤脚走路,因此每年都要追着他念叨个几次。


但恋人总也不改,眨着一双酒红的眼状若无辜地看着平和岛,像只恃宠而骄的黑猫。


记忆里恋人姣好的面容模糊不清,像隔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那双漂亮的酒红色眼睛经薄纱一遮,投入平和岛眼里褪色成猩红的光。


平和岛一阵头晕目眩。


门开了,锁舌弹开的细微动静没有惊动到平和岛。他蜷缩在衣柜与墙壁的夹角间头痛欲裂,直到那双玉白的赤足走进他的视线范围,他才发现恋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


他果然没穿鞋。平和岛条件反射般,在铺天盖地的疼痛里率先想到这一点。恋人的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圆润的脚趾冻得失了血色,青白一片。平和岛有心叫他穿好室内鞋免得着凉,视线顺着黑色的家居裤裤管攀沿而上,最终停留在那张熟悉的面庞。


折原……


霎时间,缺失的记忆蜂拥而入。愤怒先于理智飞速蔓延上眼眶,平和岛难以自制地伸出手牢牢箍住折原的右脚脚踝,掐出一截惨白的痕迹。


“……临也。”


“嗯?”


他的恋人单膝下跪与他视线齐平,动作轻柔地抚摸过他微微汗湿的额发:“你弄疼我了。”


“你不是……”平和岛掌根抵着额头用力摁了摁。纷杂的两段人生在他脑海里交错,叫他一时分辨不清真假。其中一个意识叫嚣着要把掌心里那段细瘦的骨头折断,另一个他则看着边缘隐隐泛红的细白皮肤,心疼得够呛。


钳制着折原脚踝的力道最终松懈下来,平和岛轻轻摩挲着他紧掐过的皮肉,暴力挤压下那块肌肤很快泛红发紫,过不了多长时间必然会转化成肿胀的淤青。


但折原临也依然面色如常。像一个被预设好了程序的仿真机器人,他抬手拥住莫名失控的恋人,撒娇似的将脑袋埋进平和岛颈窝里,声音柔软又甜蜜。


他说——


“早餐要凉了,小静。”


3.

折原临也决定,等到事情的真相水落石出后,他一定要去庙里拜神去去晦气。


上一次睁开眼,他莫名其妙变成了一朵花;而这一次睁开眼,他发现自己站在熟悉的教学楼天台,即将向下坠落。


重心失衡的速度很快,尽管折原从睁眼到反应过来自己的危险处境只用了不到三秒,但剩余的时间显然不足以让他想出一个行之有效的自救方案。


真是该死,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甚至选择了面朝蓝天背朝后土的跳楼姿势,看来原身确实不太想活了。


但他可是一点都不想死啊。


彻底坠入高空的最后一眼,折原看见天台那扇残旧的铁门被什么人暴力破开,而后下一秒,凭空伸出的一只穿着校服的手紧紧攥住了他右脚脚踝,成功抵消了牵扯着他下坠的重力。


——折原临也得救了。


他脑子实在转得很快,能够像这样单手拽起失重下坠的同龄男性的高中生可不常见,起码他这辈子只见过一个……


怎么又是他……


折原有些忧郁地坐在脏兮兮的天台地板上,和十六岁的平和岛静雄面面相觑。


直到现在他才有机会好好观察自己,不出意料果然也穿着高中校服。内衬过长的袖口藏起他小半边手掌,露在外面的半截掌心连带手指都白嫩嫩的,半点划痕都看不见。


他的手上总该有点练刀留下的细碎伤痕。没人能一夜突变用刀老手,他曾经花了整整一年用以练习蝴蝶刀,手上因此添了不少伤。


——所以这也不是他的手。


折原叹息着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空中有只离群的飞鸟,色彩斑斓的翅羽扑闪着,哀哀地划过稀薄的云。他盯着它发呆似的看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得晦涩莫名。良久,他终于垂下头捏了捏鼻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迎接一个不愿接受的事实。


无论是沉甸甸的墓碑,还是不属于自己的十六岁,比起荒唐的梦境,这些都更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掉落的片段。


而他就是那个天字号第一倒霉蛋,不知死活地撞进了这些遗落的片段人生里,尚不清楚回去的方式。


折原郁郁地揉了揉饱受摧残的右脚脚踝。关于真相猜想的惊愕褪去后,脚踝处骇人的肿胀通过疼痛开始彰显自己的存在。


真是怪了,按他对平和岛的了解,这个怪物虽然力气大得骇人,但也因此学会了如何把控力度。他与平和岛第一次交手就是在这个年纪,他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个高中生对力道的控制有多精准,又怎么会在救人的时候把他的脚踝捏得红肿发紫呢?


难道平行世界的小静变成真正的暴力魔人了吗?


折原临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猜想逗得有些哭笑不得。沉重的一颗心还在闷闷地跳动着,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开始信马由缰。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无遮无拦地倾泻在他被冬风吹得微微泛凉的脸颊上。他泡在暖融融的阳光里,就像被这阵温柔的暖意带回到十六、七岁的年纪,一身千回百转的忧思也晒化了,融成随遇而安的慵懒。


好吧,折原心想,好吧,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体验重返青春岁月的感觉。索性他现在对回去的方法毫无头绪,姑且当这是一趟奇妙的旅行,更何况这不是属于他的那个小静。


“所以,”折原指了指自己,示意他想和平和岛聊聊“你认识我,对吧?”


十六岁的平和岛静雄点点头:“那个成绩很好的折原临也。”


“那就是不认识了。”


折原晃了晃目测伤势不轻的脚,不等平和岛回答就直接一杆子支到他眼皮子底下。


“这个你打算怎么办?”


稚嫩的高中生显然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无赖。平和岛愕然瞪着倒打一耙的优等生,表情从一开始的平静无波到狂澜四起也就花了短短十来秒。而那厢折原已经因为他丰富的表情变化笑得弯下了腰。


于是平和岛咂摸出来点戏耍的意味了。他与折原其实不太熟悉,尽管是同班同学,但他们俩都是冷淡的性子。开学整整半个学年了,平和岛仅仅与折原说过三句话,分别是“谢谢”“不客气”以及作为对话起因的“你东西掉了”。 


他倒是听说过折原的一些传闻,天才、帅气、温和、礼貌……似乎种种用作褒奖的词汇全部叠加在他身上都不为过,但平和岛从没听说过有谁自称是他的朋友。


有时候平和岛远远看见众星拱月的折原,那样温和有礼的微笑,却隐隐与众人划开了一条分界线。也许他就像自己一样,有时候平和岛看见那样的折原临也,会零星地冒出一两个类似这样的念头。也许他就和我一样,因为不同而学会拒绝,因为特别而习惯孤独。


他以为折原临也身上熟悉的冷淡疏离是他难以掩饰的本性流露,倒是没想到这人居然有这么幼稚的一面。眼看折原笑得越来越放肆,捂着肚子几乎整个人都缩成了小小一团,平和岛终于收起错愕的神情,伸出手轻轻推了他一把。


“明明是你叫我来天台的。”


“嗯,好吧,是我吗?”被一掌推翻的团子躺在地上,带笑的清澈尾音从那团挡住他大半张脸的外套里跳出来,像是要融化在暖阳里。


平和岛突然觉得这样也很不错。


他孑孓独行惯了,因为害怕无意间伤害到亲朋好友,他从懂事起就在强迫自己不与他人亲近。那么多年来,他身边只有念小学时结交的一个朋友,后来随着升学渐渐也不再联系。


折原临也是新罗之后第一个主动向他伸出手的人。这个脾性有些古怪的优等生,他不敢用力去握,只能暂时用掌心捧起他看见的那点不再那么孤独的未来。


天台地板真挺脏的,日日风吹雨打不知道积了多少灰,也就折原临也不嫌埋汰,一个劲儿的打滚。平和岛伸手去拉折原的胳膊让人起身。这人真轻啊,握在手里像片没有重量的羽毛,浑身上下拎不出几两肉,只剩副骨架还有点重量。


脏兮兮的小黑团子被他拎起来抖搂了两下,重新站直成挺拔的一个人。折原临也比他矮下去整整一个头,就算整个抻开了也不见得有多高大。现在这样笔挺地站在他面前,一双酒红色的漂亮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一看就知道一定满肚子坏水,实在不像师长同窗口口相传的那个好学生。


但平和岛注意到了更加细枝末节的东西。冬日里难得的暖阳撞上他与折原的身躯又投映到地面,留下短短一截缩在他们脚下的影子。


下午四点三十分,折原暗自夹进他练习册的纸条里约定的时间。他当然准时抵达,才能险之又险地抓住断翅黑鸟一样坠落的邀约者。


常年的独行使他习惯于从观察者的角度探看这个世界。春露夏雨秋霜冬雪,他的眼睛不能聚焦于人群,于是只能看向无边无际的自然。


他很清楚自然的光影变化。


像这样几乎蜷缩在人体脚下的影子本应该出现在烈日炎炎的正午。暂且不说大冬天到底有没有烈日炎炎这回事,光是现在的时间就有很大问题了。


平和岛下意识去寻折原的眼睛,想求得一个解释。这是人类的本能反应,在遇到麻烦时总是习惯寻找一个可以与自己共同面对的人。


“发现了?你可比他聪明多了。”


他寄以希望的那双眼睛笑起来,弯出一个无情却动人的弧度。


“我们在一个预设好的场景里,你看那只鸟。”折原后退两步拉开与平和岛的距离,藏匿在身后的一双手露出来,已经消散成了不可触碰的虚影,“我摔下去时它就在那个位置孤零零地徘徊,现在它依然在,连飞行的路线都没变过。”


平和岛有些迷茫地看着那只自顾自徘徊的鸟,试图理解其行为背后代表的意义。


他并不愚笨,在看见错乱光影的瞬间他就意识到事态发展超出了他的想象。年轻的中学生只觉得手足无措,思维短路后近乎麻木地看着滔滔不绝的折原。


“我是误入的外来者……实际上,在你看见那只鸟的一瞬间,我能感觉到这个场景对我的排斥突然加剧了,可能下一秒我就会消失……”


折原话音微顿,一双含笑的眼睛突然睁大,定定地看向平和岛身后。


“小静,看那行字……”


4.

踹开那扇破铁门的时候,平和岛确实没想到他会目睹这么惊险刺激的一幕。


行动快于大脑的后果就是难捱的尴尬。他的脑子里还在上演那个主角恰巧与他同名的爱情故事,想起折原临也心里都有些憷,怕他突然又用柔情似水的声音贴到耳边,轻声叫自己“小静”。


但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高中生让他觉得陌生。他所熟知的那个人脸上总带着几份不甚真切的笑意,虚伪的笑容像面具一样牢牢固定在情报贩子的脸上,蚌壳似的锁住后者所有的真实。平和岛每每看见都想要撕破它,又或是干脆杀了他。


他极少有机会见到这样冷漠的情报贩子,仿佛剥下了那层轻飘飘的外壳,露出藏匿在里面的,真正的折原临也。


平心而论,他不讨厌。


眼下事情的发展扑朔迷离,他先是被植入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覆盖了原本的人生,眨眼间又遇到了年纪大幅度缩水的宿敌。


看在未成年人保护法的份上,在看清那张脸时,他堪堪忍住了抬手再把人掀翻出去的冲动。


那个不怎么像折原临也的臭小鬼,打量别人的眼神倒是和平和岛熟知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只是视线更明显,更不加以掩饰。平和岛总忍不住想揍他一顿,拳头刚握紧又想起这人刚刚毫不犹豫地跳了楼。掐着他的脚踝把他从天台边缘拽上来时这个臭小鬼脸上不见惊慌,看起来是想一跃解千愁很久了。


这是他认识的那个折原临也绝不可能做的事。那人惜命得很,不可能就这样随随便便把自己扔下高楼。


于是攥紧的拳头又悄悄松开。平和岛自认不是什么大善人,但对于暴揍无冤无仇的高中生这种事也没多大兴趣。


那臭小鬼倒是自在得很,屈起腿坐在天台边缘仰头仔细打量着平和岛。看来自杀进程被打断这件事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平和岛没有折原临也那般洞察人心的能力,却多少也知道真心求死的人在这种时候不应该这么平静。


他转身欲走。鲜少有人能忍受他人的审视而不动怒,更何况这小鬼顶着他最讨厌的一张脸。压抑怒火太伤身,平和岛干脆眼不见为净。


谁知他才迈开一步,那不好相处的臭小鬼就开了尊口。


“你是谁?”


臭小鬼——折原临也伸出手,隔着一段距离将指尖虚虚点上平和岛的眉心,顺着高挺的鼻梁往下滑,最后隔空轻轻拂过平和岛的唇。


做这个动作时他的神色依然没有什么变化,但平和岛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眼神是冰冷的,以至于本该显得暧昧的举动像伤人的刀,要剜下他一块肉来。


“你不是他。”


那小鬼收回手,一副生无可恋的厌世样。


“你认识我,而且控制不住地想揍我。他和我不熟,不应该有这种反应。”


他眨眨眼,将两条修长的腿都垂下,重心再度后仰,险之又险地挂在天台边缘。


“以防你误会,我不是想自杀。我只是……”


像是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一样,折原的话音微顿,眼神失焦的看着平和岛的方向思考了一会儿,嘴角突然扯起一抹温和的笑容。


“你也是平和岛静雄,对吗?”


平和岛不置可否。


他莫名烦躁得想点根烟,手往衣兜一摸才想起高中生不应该有烟这玩意儿。这个世界的他大概是个乖孩子,兜里干干净净连根烟丝都找不到,只揣了一张纸和一根棒棒糖。


糖果并纸条被他一把抓了出来。平和岛大概齐地扫了一眼,葡萄味的,还有纸条上字迹熟悉的简短的一句话。


——周三下午四点三十分教学楼天台见。


落款处写了折原临也。


平和岛冲折原的方向扬了扬纸条:“你故意引他过来看你跳楼。”


折原颔首示意他猜对了,那双因为笑意微微弯起的眼睛又眨了眨,显得纯良又无辜。


“我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在佯装人畜无害这方面他像极了平和岛熟知的折原临也。平和岛碾了碾指尖,随手拆开那颗葡萄味的棒棒糖当做烟叼在嘴里,迫使自己将注意力抽离那双可恶的眼睛。


他其实没多少耐心在这里陪小孩子玩什么你问我答小游戏,这个世界有太多不正常的地方,他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是直觉非常不舒服。


天台空空荡荡,唯一能容许他发泄怒火的破铁门已经被他一脚宣告报废,而他总不能真的一拳打在那个文文弱弱的臭小鬼身上。破局的方法尚不明朗,他只能耐着性子听听折原到底想说些什么。


“我观察他很久了。”折原边说边晃悠腿,左脚脚踝处发紫的掐痕随之扬起一道弧,“从新罗第一次告诉我这个世界上还有他这样的存在起,我就一直在观察他。”


他边说边打量平和岛的神色,见人在听到新罗的名字时皱了皱眉,当下了然:“你也认识新罗。”


平和岛从喉间闷闷地应了一声,权当是回答。


“唔,也是……那你应该知道新罗曾经被人刺伤过。当时我被别的事情绊住了脚,等我接到消息时,他已经准备转学了。”


“临走前,他告诉我他有一个和我一样奇怪的朋友,作为分别的礼物,他告诉了我那个朋友的相关信息。”


“他说‘你和他都是怪胎,只要相遇就一定会发生很有趣的事。’原本我还觉得前半句说得不对,小静充其量只是个比较天赋异禀的人,但是现在看见你,我才发现,他说的真是一点都没错。”


“你就是一个怪胎。”


平和岛拳头紧了紧。


“我不是在侮辱你,只是实话实说。你和他比起来实在是相差太多了,明明是同一个人……你经历了什么,另一个我吗?”


“这和你没关系。”


折原临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双手一撑轻巧地落回天台,冲暴怒的平和岛走近了两步。


“无所谓,我感兴趣的不是你。”


他抬起手就想往平和岛肩膀上戳,手刚伸到一半就被人截住,再狠狠甩开。


“好凶啊。”他揉着手腕又笑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平和岛的脸,“这就是你和他最大的不同,他是可以被驯服的野兽,你却不会。”


“他也不会。”


“别把我当成你的那个折原临也,他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


“你别逼我揍你。”


“好吧,好吧。”折原双手平举在胸前微微后撤示意停火,嘴角的弧度消下去,显得正经而严肃,“最后一个问题,来这里前你经历了什么?”


“我对真相不太在意,动辄牵扯到灵魂的事情也不是我应该探寻的。但我要把他找回来,或许也能顺便把你送回去。”


“你必须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


平和岛狠狠咬碎那颗倒霉的糖。


“我果然很讨厌你,也不想和你合作。”他说。小纸条被他骤然捏紧攒成一个纸团子,从他指缝间溜到了在地上,在场两人都没多关注它一眼。


“仅此一次。”


折原笑了笑。


“仅此一次。”


5.

年轻的平和岛摸了摸墙面上那行隐藏在阴影里的喷漆:“全都反过来了。”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兜里掏出一张精心折叠好的纸条,与折原凑在一起展开看了看。


同样是左右翻转的。


“不可能。”稍微冷静下来的高中生沉着声说道,“四点二十分我还看过这张纸条,当时内容还是正常的。”


“当时么……”折原捏着纸条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他“左右翻转……小静,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


折原临也突然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那个纸团子,抻开展平看了看。


内容一切正常,属于自己的字迹清秀工整,无论怎么看这也只是一张普通的纸条。


“你确定你当时掐的是右脚?”


“右脚。”


“那你觉得……”折原将自己左脚紫红色的肿胀脚踝支到平和岛面前,“凭你的力量,拎起一个体重不到50公斤的我,至于把我的脚踝捏成这样吗?”


平和岛盯着那几个熟悉的指痕愣了一下,尚未消散的记忆涌起:“是我掐的,但是应该在右脚。”


“唔……我有一个猜测……”


6.

“镜像?”


平和岛不太确定。


“镜像。”


折原点点头。


7.

“总而言之,先找面镜子吧。”


折原在一脸不敢置信的高中生眼前招了招手让他回神,率先迈开脚步踏进楼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折原的身体正在逐渐虚化的原因,平和岛看见的折原临也不像是实心的人,而像一颗气球,正轻飘飘的顺着台阶一跳一跳地向下飞。


他顿时觉得有些好笑,心情也稍微放松了一些。


说到底他只是个涉世未深的高中生,有关世界的真假就像一座高耸的山,死死压在他的心头,似乎连一丝微小的喜悦都是罪过,沉重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于是这点像是偷来的轻松就显得弥足珍贵,平和岛仔细地将这个画面储存进记忆糖罐里,和温柔的牛奶姐姐、妈妈难得做的豪华大餐以及弟弟送他的生日礼物放在一起。


等这件事结束后,他想,如果这件事能顺利解决,那么他或许能够拥有一个新的朋友也说不定。


镜子这种东西在学校里并不罕见,他们只需要下一层楼,随便拐进哪个洗手间就能找到一大片半身镜。放学时间刚过去不久,现在正是社团活动时间,操场上学生们沸沸扬扬的喧闹声透过十数米高的空气撞在顶层教学楼走廊的玻璃窗上,显得那阵热烈的喧嚣都有些发闷,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静谧的空间因此更加静谧,只有折原轻盈的脚步声,哒、哒、哒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回响。


平和岛安静地跟在折原身后,关于朋友的喜悦在一片令人舒适的静谧里难以克制地膨胀着,而在看见折原背在身后的那双几乎消失的手时,他又控制不住地感到担忧。


他马上就要去直面残酷的真相,无论结果如何,这段短暂的静谧都有可能是他与这个折原临也的最后一段相处时光。他绞尽脑汁想要与折原多聊几句,每每张开口又很快闭上,实在不知道在这种时候该聊什么话题。


“这个世界的我和你以后关系好像挺不错的。”


即将拐进卫生间时,折原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有些神游天外的平和岛,语气平淡地说。


“所以不要胡思乱想了,早点把事情解决,你就可以见到你的那个折原临也。”


“那你呢?”


平和岛紧追两步凑到折原身边,凭借身高优势将人堵在卫生间门外,挡了个严严实实。他看着似乎是被折原冷淡的语气惹得有些着急,说话时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怒意。


“你能够确保自己的安全吗?”


“安不安全我不知道,”折原笑着挥了挥几近透明的手示意平和岛稍稍,别挡他的路,“我只知道再不做点什么,我就真的要消失了。”


“不……”


“我在我的世界里差点被你杀死过一次,难道你要杀我第二次吗?”


平和岛的脸色立刻肉眼可见地翻了个样,后退几步不再言语了。


他意识到这个折原临也的脾性堪称恶劣入骨。分明笑脸迎人,言语却像刮骨的刀,直往人最恐惧的梦魇上戳。


而折原临也,脸上还带着笑,丝毫不觉得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过分的东西,已经自顾自地摸上了那面明亮的半身镜。


他的指尖像入水一般陷进了亮莹莹的镜面里。


—————————————————————————


平和岛毫不犹豫抬腿就往楼下跑。


“镜像”二字话音还未落的折原被这可怕的行动力震了震。他试图跟上平和岛的脚步,结果刚跑没两下,饱受摧残的脚踝就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惨叫。


“真是个可怕的行动派啊。”


折原嘀嘀咕咕的,抱着自己脆弱的左腿缓缓蹲下了。


他有心无力,跟不上平和岛飞一样的步伐。蹲下也只能把重心全压在右脚上,左脚只敢虚虚撑起一点重量,不敢踩实了,再刺激到胀痛的一圈皮肉。


另一个折原临也到底是怎么忍受这个暴力狂的?


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沉重的,一声一声愈行愈低。折原曾经侧耳聆听过平和岛的脚步声整整一年有余。在后者看不见的地方,他坐在平和岛每天放学回家必经的那间牛奶店,在啾啾鸟鸣和服务员的轻声细语里仔细捕捉令人安心的、沉稳的哒哒声。


后来他们上了同一所高中,坐进了同一间教室,追踪平和岛的脚步声这件事变得轻而易举,也就更加理所当然。折原会在课间支着下鄂远眺窗外佯装放空养神,耳朵则忠诚地搜寻熟悉的节奏。


他听过平和岛在各种情形下的脚步,快的或是慢的、开心的或是难过的、活力的或是慵懒的……有时候他可以仅凭脚步声的不同判断出平和岛的心情和状态如何,尽管大多数时候他的脚步都是四平八稳,听不出有什么不开心,但也仅仅是不难过。


折原清楚,他是因为喜欢人类所以才把自己置身于人群之外,要当一个局外的观察者。那平和岛又是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孤独呢?


平和岛不爱人类,他当然不爱人类。比起智人平和岛大概更喜欢灵智未开的小动物,喜欢草木山川,喜欢一株花,喜欢一棵草……乃至路边的一块小石头。


折原太好奇了。他从见到平和岛的第一眼就对他感到好奇,他像观察一只珍稀动物一样观察着平和岛,有关后者的情报记了满满一本,一点一滴地拼凑出一个独属于折原临也的、完整的平和岛静雄。


而当他终于观察够了,决定亲自接触一下这个人时,命运突然与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那阵熟悉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响着,某一瞬间它突然停止。折原听见平和岛的脚步由远及近,他在内心默默数着秒。


一、二、三……


他被平和岛扯着手臂往肩上一扛,天旋地转地趴在了硬邦邦的肩膀上。


“……”


一直表现得游刃有余的高中生彻底忍无可忍了。


“另一个我到底是怎么忍受你的?”


他痛斥,声音倒挂着传到平和岛耳边,引出后者一声嗤笑。


“他可不会因为这点小伤就走不动路。”


紧接着是一阵物体高速运动时搅乱空气带起的风。折原像个破烂麻袋似的挂在风的中央,四肢不受控制地随着平和岛的飞奔乱七八糟的晃。


他在这阵突如其来的折磨里心如死灰地缓缓闭上眼,不愿再想另一个折原临也究竟要经受怎样的九九八十一难。


——幸好他的小静不会干出一言不合就把人扛起来这种破事。在这一瞬间折原由衷地为他以后的人生感到难言的欣慰,以至于几乎落下泪来。


当然,其实他更有可能是被平和岛的肩膀硬生生硌出眼泪的。


心跳跳过第二十四下,折原稳稳落地。阳光从大开的窗户一缕接一缕地跑进潮湿的洗手间,大大咧咧晃进无遮无挡的镜面,闪出刺眼的光。


赶在第二十五声心跳前,折原看见了镜子里属于自己却绝不像是自己的脸。


他伸手,与镜中幻影指尖相触。


8.

折原临也睁开眼。


自动休眠的电脑被它那个倒霉主人突如其来的一肘子敲在键盘上,深黑的屏幕悠悠转醒,散发出微弱的光。


桌面上七零八落的都是折原熟悉的文件,半杯没喝完的黑咖啡早就凉了个彻彻底底,飘起一股子令人反胃的苦涩。


他抬手遮住被电脑屏幕的莹莹幽光刺痛的眼睛,混沌的大脑转了一个圈,再转一个圈,缓慢地处理着囤积起来的信息。


首先,他得确定这是不是另一个平行世界。


电脑的锁屏密码,正确;手机的开机密码,也没错。折原一步三晃悠地溜进卧室,翻出嵌在隐藏空间的保险柜。


嗯,保险柜的双重密码也和记忆里的相吻合。


他又慢慢悠悠转进洗手间,撑着洗手台光滑的台面神色冷峻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足有五分钟,最终确认自己确实是个活生生的人,也不会再有什么花将他拉进该死的镜子里。


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暂时来说,这应该就是他原本的那个世界了。


所以一切已经回复正轨了吗?


他缩进懒人沙发里团成一个小小的球,拎着手机一边思考这段诡异的经历,一边翻阅信息。


他其实不太记得触碰到那面镜子后发生了什么。那块看似光滑坚硬的玻璃像一个平静的旋涡,他的指尖甫一碰上去,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就立刻把他的灵魂从那个不属于他的壳子里抽了出来,重新塞回到他自己的身体里。


简直像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时间显示他睡过去整整一天一夜,现在是五月四号傍晚六点三十八分。十七分钟前蛋糕店给他打了三个电话,只是当时他大概还在昏迷着,手机就算把自己振散架了也不可能把他从梦里振出来。


他在心里默默说了句不太真诚的抱歉,手指一划点开了短信界面。


二十几个小时过去了,短信收发箱里只有零星两三条系统发送的生日祝福,以及蛋糕店眼看打不通电话于是转为短信发送的配送通知。那些统一模板统一格式的祝福冷冰冰地躺在收信箱里,折原不想去看。


那场重伤后为了避免转季着凉,折原家里常年开着中央空调。五月初温热的气流吹不进空旷的家,空调口尽职尽责地呼出冷风,吹得折原有些冷。


他支着发胀的脑袋把自己更深地蜷进懒人沙发软乎乎的填充物里,另一只手悉悉索索地摸到不远处的薄毯,抖开披在身上。


手机响铃在这时突兀地炸起,却不是来自折原手里拿着的那台。他习惯狡兔三窟的做派,连电话号码都要比旁人多几个,最常用的那台手机随身携带着,其余的收进抽屉,以备不时之需。


他现在很累,过久的睡眠非但没有缓解通宵过后的疲劳,反而使他陷入久睡难醒的昏沉。更不用说错误睡姿导致的周身疼痛。他的神经兴奋而身体疲惫,两相中和后融合出一种难明的厌倦来。


电话铃兀自欢快的响着,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来回乱跑。折原不愿动弹又被吵得心烦意乱,有些孩子气地捂住了双耳,等手机另一端的人主动挂断这通不可能接通的电话。


可惜那个不知名的某某实在固执得可怕。铃声自动挂断又响起第十次时,折原终于不得不从包裹着他的泡沫海里爬起身,拖着软绵绵的步子挪到书桌旁。


抽屉拉开后第一眼看见的是手机一闪一闪的呼吸灯,折原不爱看这种晃眼睛的东西,视线移开去找来电显示。


平和岛静雄。


和他平日里常叫的外号不一样,折原给别人的备注从来都是正正经经的全名,一行行一列列,像是在标记一个个不同的存在。


这通来电也就因为这认认真真的五个大字而显出一种莫名的严肃来。


他慎之又慎地拿起那台手机,小小的一个铁块此刻有如千斤垂坠,压得折原浑身僵直。那个荒诞的梦沉甸甸地沿着屏幕里的名字再度碾进折原的眼眶,他难以克制地发着抖,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颤着指尖接通了电话。


“……”


大概电话对面的人也没想到这次居然接通了,两人一时相对无言,沉默中有暗潮涌动。


良久,他听见平和岛一声短促的轻叹。


“你最近有没有……”


“有什么事吗小静?”


“……”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电流杂音随着他的呼吸起伏扰乱他昏沉的大脑,折原用力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觉得自己这两天真是造了大孽。


“到底有何贵干?”


“……不,就只是,”电话那边的平和岛顿了顿,“一个梦。”


“是吗?”折原笑了笑,心中微悸。但翻涌盘桓的倦怠叫他生不起什么追究的心思,他懒洋洋地倚进常坐的那张工作椅,像倚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是噩梦还是美梦呢?”


“都不算吧。”冷淡的语调穿过数十公里的电磁波传到他耳边,震得折原的耳朵微微发痒。


“只是一个梦而已。”


折原听到打火机擦响,说完这句话后电话那头的人又沉默下来,大概是话难继续,只好点起一根烟。


于是他觉得无趣,闭了嘴不去接这个话茬。


一个梦,却又不该是梦。折原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这是那个十六岁的小静在他碰上镜子前一瞬塞到他手里的,回来后它就静静地躺在他的书桌上。


纸条上的内容经此一遭后不再左右颠倒。简短的一句邀约,笔触圆润平滑,显得有些幼态。


这是折原临也日夜相对三十年的字迹。


他当然希望自己是爱丽丝,一觉沉沉落进奇幻世界,醒来只需要感慨那段经历多么有趣,而不必烦恼幻境与真实。


思虑深重的成年人没办法欺骗自己这只是一场奇遇。


他轻轻地将纸条攥起又松开,电话那头依然只有沉默的呼吸声。折原想到今天甚至是自己的生日,偏偏一个两个都要来打扰他。


大概人的精神绷紧到极致时都会莫名地怨天尤人,折原心头猝然生起一丛择人欲噬的怒火,把他嗓子眼烧得干涩,像有子弹擦过声带,那丛火马上就要烧穿他的唇舌。


门铃适时响起,惊醒面色沉郁的折原。他有些震惊于突如其来的情绪暴动,恍惚着拿着通话中的手机就往玄关走。


大门打开,面带笑容的蛋糕外送员轻声问了他一句什么。折原的耳朵暂时没从那阵火里回过神,嘴角先习惯性地扬起了一个假笑,权当做默认。


外送员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


没等他反应过来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这个笑容满面的外送员突然提高音量大喊了一句“祝折原临也先生生日快乐!”


这时候想挂断电话已经来不及了。折原那不争气的耳朵这才反应过来,外送员问的是需不需要蛋糕店送的特别节目。


哪有这样子的特别节目?!


尴尬和不知所措冲淡了一切过激情绪,折原只好保持假笑谢过外送员的好意,关上门后盯着手里那块显示通话中的烫手山芋,思考是应该直接挂断电话还是再聊几句。


通话时长跳动了几秒,电话另一端主动挂了线。


折原松了一口气,用摆脱一件麻烦事的轻松掩盖住一丝不合时宜的失落。


他照常过他的生日。


蛋糕他从来习惯往大了订,硕大一个蛋糕盒摆上桌面,占去餐桌将近三分之一的面积。冰箱里还有几罐未开封的啤酒和两盒牛肉卷。折原懒得折腾那些有的没的,干脆下了个方便面,卧进一个煎蛋一把豆芽,牛肉卷泡进浓郁的面汤里咕嘟咕嘟滚了一遭,出锅时卷成褐色的花。


和过往的每一个生日一样,应付的晚饭、冰凉的酒液和甜得腻人的蛋糕。这样一遭全部走一遍,他的生日就算是过完了。


切开那个铺满甜蜜奶油的蛋糕时,他突然想起自己连续三个通宵处理工作,就是为了赶在生日当天回池袋再吃一次露西亚餐厅的寿司。他逃离他心爱的城市三年有余,当年尘埃落定后他坐在轮椅上望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出神。梦魇沉沉地将他的腿锁住,夜不能寐时他曾疑心自己是否已经死了,一部分的他被杀死在池袋的街道上,融进那片水泥地里,从此与池袋共存。


他并不经常伤春悲秋,发生过的事情无法改变,他总有继续朝着目标向前走的意志。只是很偶尔地,他会怀念吵吵闹闹的过往,怀念熟悉到闭上眼都勾画出来的大街小巷,也怀念许久未见的故人。


他放下沾满奶油和蛋糕屑的餐刀。


现在是晚上七点二十一分,距离去往池袋的末班车还有两个多小时,他完全可以现在出发,去往他阔别许久的故乡。


反正他一向行事出格。


登上环城列车时折原才发现自己出来得急,浑身上下只有手机和家门钥匙。毛领外套挂在臂弯处,在初夏的夜里捂热了他手肘处的皮肉。


暖融融的热意从那一小块向四肢百骸发散,荡开了冰冷孤寂的夜风,让折原想起梦里的冬日暖阳。


他对那个柔软的自己嗤之以鼻,却忍不住贪恋久违的温暖。


临近池袋时他又突然觉得焦躁不安,列车行进的轰鸣打在耳道里。他把脑袋抵上冰凉的玻璃,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身侧的车窗,厚重的、有节奏的敲击声应和着他骤然加速的心跳,逼出他一声长叹的气。


列车很快悬停到站,折原默默看着人来人往上下列车,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原来也会近乡情怯。


他站在人群的中央,任由群流裹挟着将他带上池袋的土地。三年时光来不及改变他的城市,他一路走出熟悉的车站,在扶梯即将到顶时意外地在夜色中看见一位故人。


平和岛静雄背对着他倚在车站出口墙边,烟头火光在黑夜里一闪一闪亮着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那该死的直觉,折原的脚踏出车站的第一瞬间,他就转过了身,恰好和折原对上了视线。


他又习惯性拢起眉峰。


“你……”


“今天我生日,”折原抢先一步打断他的话,同时微微后撤,“只有今天,你就当做看不见我吧。”


平和岛夹着烟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烟灰簇簇往下掉。他垂着眼皮看那丛灰,又去看有些倦怠的折原临也,随手将那半支烟摁灭在垃圾桶里。


“走吧,”他拽起折原的手腕带他离开喧闹的车站出口,路过他们曾在追逐中共同走过的路,“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


“是狩泽。”平和岛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移开目光去看别处,“只有她会写这种东西,我看过那份稿子了。”


“所以现在我们要去找她?”


“不是。”平和岛摇摇头,松开折原的手腕,惯常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在街边路灯的映照下居然透出点诡异的柔和。


“这件事可以明天再说。”


折原茫然无措地后退几步,潜意识就想逃跑。照他对平和岛的了解,这个男人接下来一定会说出一些比较惊天动地的怪话。


“在去车站的路上我遇到了赛门,他跟我说,他很想念你。”


折原已经转过身迈开步子重新往车站的方向走了。


“他说他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希望可以亲口和你说一句,”平和岛揪着折原的后衣领把人拽回来,看进那双难得惊慌失措的眼睛里。


“生日快乐,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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